5.

上车后牧歌没说话，只是安静的驾驶着车子。

樊家距离方才那个会所并不算远，牧歌驶上高速，正想从通往樊家的出口出去时，却听见樊伟在后面说，“不回家，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牧歌在后视镜里看了樊伟一眼，他神色有些恹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只有口唇是一抹殷红，在这个略微阴霾的秋日里显得多少有些妖异。

“冷吗？要不要开暖风。”牧歌问。

樊伟点点头，他们的目光在后视镜中轻轻碰了一下，随后他又将眼神看向窗外。

樊伟要去的地方在东四环内靠近朝阳公园，是一幢价格不菲的小区。牧歌每次回家的时候总会经过那里，那小区离他住的并不算太远。

“我要搬出去，你陪我去看看房子。”樊伟突然开口。

“阿姨知道吗？”牧歌却问，他知道对于谷一萍而言樊伟有多重要。

樊伟轻蔑的笑了笑，“我已经成年了，连想住在哪里的选择权都没有？”

“我不是那个意思。”牧歌解释道，“只不过阿姨也许会很想你。”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解释有多么苍白无力，他们樊家人最为看重的品质之中，绝对没有那种软弱的想念。

果然樊伟又笑了，他支起身子，在牧歌因为路口红灯停下的片刻，忽然问，“那你呢？你也会想我吗？”

牧歌慌张的将手刹拉回到n档，他觉得脖子右侧的位置暖暖的——那个人正趴靠在司机座位的后背上，口中吐出的气息扫到他的脖子，好生轻佻。他不敢回头去看那人。

“嗯？”

声音从鼻腔里哼鸣出来了，在那并不算宽阔的汽车空间中，轻轻绕了个弯儿，钻进牧歌的耳朵里。

牧歌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心思又被这个人发现了，却忽然听见背后一阵激烈的车鸣声，而后脖子后的暖意忽然没了。

“开车吧，绿灯了。”

车缓缓停到了地库，樊伟下了车，却带着有些责备的口吻，“你怎么不下车？”

“我在这里等你？还是同你一起？”牧歌拿不准樊伟的心思，便谦卑的问道。

樊伟好笑似的看着牧歌，“若是我自己去看房，为什么要叫你载我来。”他系上风衣扣子，又将围巾拉紧，只在转身时，眼角流露出些许嗔意。

房子是在高层，可以俯瞰朝阳公园的绿景。

只不过现在是秋天，满眼望去只有阴霾的天空，与周围林立的高楼。

中介口若悬河的介绍着这里的房子位置有多好，配得上樊总您的身份与气质，blablabla。

樊伟走到落地窗前看了看，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牧歌跟在后面走着，他有一次来这里拜访过一位导演，对方便是住在同样的户型之中，后来装修时修改的书房让他格外喜欢，当时也是艳羡的想过，若是自己能有那样一个可以俯瞰美景的书房，若是在写本子的时候也会思如泉涌的吧。

他在那个本应是书房的位置小心翼翼又艳羡的流连着，上一家主人的装修风格也很好，简约而又丰盛。简约的是装修时的设计，大刀阔斧减掉很多没用的花里胡哨的装饰，而丰盛的则是满墙的书与照片——这应该是个喜欢旅行和读书的主人。

牧歌想。

“喜欢？”

他正发呆，却听见樊伟的声音响起在自己面前，牧歌连忙抬头，才看见樊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面前了。

牧歌推了推眼镜，笑到，“这个还要看你，如果你喜欢——”

樊伟却只是勾起唇角，眼中秉持着一种情绪，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你喜欢。”

牧歌并未回答他，心里却想就算喜欢又能怎样，有些东西注定不属于他，他也很早就学会不去奢求。

“就这间吧，你帮我去约房主办后面的手续。”

却听见樊伟说，牧歌有些惊讶，然后心中那一股子莫名羡慕又嫉妒的情绪仿佛失了控似的流了出来。可是又能怎样呢？他知道自己应该习以为常的，毕竟从小时候开始樊伟就一直这样——牧歌所有喜欢的东西最后都会成为樊伟的，可是到手之后樊伟也并不会太如何珍惜。

他要的轻而易举，可是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是来之不易的东西。

牧歌忽然有些怅然了起来。

恰好也是秋天，那会儿他已经上高三了，而樊伟刚刚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

那所高级中学的花园很有意思，不知道是为了凸显财力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将那些即将枯萎的植物与新绿红花都聚在一起，好似个彩油桶打翻的调色盘，什么颜色都有。

牧歌有一天忽然发现在花园深处有小狗的鸣叫，呜呜咽咽的，估计是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狗生下一窝之后，又离开了。

那三四只小狗连眼睛都没睁开，只能凭借着本能在秋日之中叫着。

他在班里本就不起眼，顶多因为上高三之后竟然是同樊家的儿子一起上下学而受到些许关注，可是当班里的人知道他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下人之后，便也对他爱答不理了。

可是寂寞始终有寂寞的狂欢，比如这花园里的一片树林，安静而美丽。

他小心翼翼的去照顾那几只小狗崽，用零花钱买来奶粉，混好了之后，用针管喂进小狗的口中。牧歌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也许下一场秋雨就会让它们夭折也说不一定。他找过几家宠物店，可是谁都不会听一个穷苦高中生的话，毕竟他钱包里的仨瓜俩枣连那些小狗长大后一个月的饭钱还不够。

他用纸板给狗搭了个窝，可是在一个星期一的早上他发现狗窝不见了，连同窝里的小狗也就只剩下了一只，还是在离原先狗窝大约几米开外的树洼里发现的。牧歌去找学校里的保安人员，问狗去哪儿了，对方才说学校为了保护同学安全，把狗给扔了。

那一天上午牧歌第一次翘了课，抱着唯一剩下的那只孱弱的狗子，漫无目的的走了好久，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甚至鄙视着自己的软弱无力。

不懂世事的小狗舔着他的手指头，又好像是饿了，用小小的嘴巴裹住他的小指吸吮起来。牧歌往经常去的宠物店走，他想去给狗买包奶粉，又或者可以跟老板说一下，他可以每个月给他一些钱，好让他能收留这只狗，给他点吃食。

可是他却看见了樊伟，气喘吁吁的站在宠物店门口盯着他。

眼睛里满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情绪，就好像失而复得后、醒过闷儿来，又开始生起气来。

牧歌将手中的狗子往身后藏去，他见樊伟怒气冲冲的向自己走来。

他还未开口就听见樊伟说，“我找你一起吃饭，可是他们都说你今天没来上课，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没见过你了。”他一字一句咬牙切实，脸上满是怒意。

牧歌眼见着樊伟伸出的手，他退后一两步，仔仔细细保护着那只狗崽子。牧歌闭上眼睛，心想就算是挨了那人一拳，那就挨了吧。

可是却只有衣襟擦撞之后猛然撞进怀中的充实，只有金风玉露相逢后的胜却人间无数。

樊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破了。

“我还以为你走了……牧歌，吓死我了。”

他说，用一种格外固执的姿势搂住牧歌的身子。

只有牧歌身后的那只狗崽子，不合时宜的嘤嘤叫着。

又是一阵秋风略过，树上的叶子噼里啪啦的往下落着。

看完房后他们去地库取车，樊伟却忽然提议说在小区的院子里走走看看。

他在前面走着，牧歌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好似从小到大就一直保持这样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曾经的那个秋天，那只初生的小狗崽子，最终还是未熬过秋后的肃杀。

记忆里樊伟一声不吭的看着那只狗崽子的尸体，没有哭，也没有怎么样，他手里还抱着一包刚刚开封没有多久的奶粉。他离开的时候将那一袋子价格不菲的奶粉都扔进了垃圾桶，后来便再也没有提过养任何宠物的事情。

牧歌兀自想，那个美轮美奂的秋天，终究是不会再有了。